华夷有别[原极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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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人审物之皆然而自畛其类,尸天下而为之君长,区其灵冥,湔其疑似,乘其虫壤,峻其墉廓,所以绝其祸而使之相救。故曰,圣人与天地合德者,岂虚获哉。

且让我们看看天地最初生成的场面,实在是极其伟大的啊!浩浩荡荡,产生了金,用以为凿;产生了木,用以支撑;用土厚载,用火焚烧,用风吹拂,用水浸润。这些元素彼此孕育繁衍,成就万物,有时它们相连相聚,有时它们解散分离,因此,天地之德畅行在空间上没有疆界,畅行在时间上没有穷尽。

然而,天地却要自然万物清理各自的族系,区分彼此之间的界限,建立它们的等级,各自回到自己的区域,由此可知,天地的思虑是多么的周到,防范又是多么的严密!所以,山中的鸟类脚趾之间相隔得比较宽,水中的鸟类脚趾有蹼,飞乌惯于横向仄击,走兽惯于纵向用力,水田耕作宜在南方,带霜耕作宜在北方,这并不是要它们分散,故区别为大的类别,而是自然的情势使它们不能相济,才断绝它们的互相残害。

所以,圣人洞悉万物都是如此,才对天下人也采用区分种族的方法,限定自己种族的生存区间,主宰天下,成为君长。区分臣民的聪颖和愚钝,清除那些不可靠的分子,修治被破坏的屋字,加高城防,以此杜绝外来的灾祸,同时使自己种族内部可以相互救护。所以,我们说“圣人的品德和天地相合”,这哪是一句空话呢?

人和万物,都有阴阳,都有饮食、起居,但是,人不能不隔绝万物。□□和□□(当为“华夏和夷狄”,此类缺文还有多处。因为此书虽写于明,却在清朝流传,因此,刻书人不得不有所避忌),都有骨骼和耳目鼻口等七窍,都有群处者和独居者,华夏之人不能不隔绝夷狄,这是为什么呢?——人类如果不能自防以绝万物,那么上天的纲纪(天维)也就破坏了;中国如果不能自防以绝异族,那么大地的纲纪(地维)也就破坏了;天地给人判定界域,人如果不能自防来排摈奸党,那么人的纲纪(人维)也就破坏了。所以,天维、地维、人维,是天地之间的三条最高原则。

当初,周朝衰败的时候,君臣的告训被废弃了,讽刺世道的国风雅诗渐渐产生,镐京(陕西西安)被异族攻陷,王室被迫迁徙到东部(河南洛阳),周天子的名号和祭把的仪式虽然存在,但是纲常秩序却被破坏了。诸侯为私利而结盟,小国渐渐被兼并;因此,各小国的臣民,每天都为亡国而忧愁。

但是,孔子所深刻考虑的却不在诸侯的兼并,他撰为《春秋》,阐明王道,视中原华夏为一家,戎狄则为外邦异族。对怀疑华夏正统地位的人,要使他们改变态度,最终招附他们;对居处边远的外族,则把他们看作地位低下的人加以摒斥。

周朝的衰亡,并不是因为匈奴、吐蕃、契丹、鞑靼等大种族从外部进逼,像陆浑(春秋时迁居河南伊川县的民族)、吾离(古部族名)、允姓(古部族名)、侨如(古部族名)等小种族,远抵不上中原地区一座大都市的人口。燕地的北部边疆,秦地的西部边陲,也 并非从早到晚都忙于防御外族的入侵。

齐桓公(名小白,春秋齐国国君,五霸之一)为了葵丘(河南兰考)会盟,称霸诸侯,而责楚国进贡包茅;晋文公(名重耳,春秋晋国国君,五霸之一,在位九年)与楚国争霸,而有隧道之请,周天子的地位权柄已受到威胁。但是,孔子始终不忧虑这些,而以明王道、内中夏、外夷狄作为重心,其原因是什么呢?

周文王、周武王的兴起,早上还是诸侯,晚上就成为君王,沿着唐尧、虞舜、夏朝、商朝的旧制,建立了许多诸侯之国,各国树立了君长,其山河关塞与蛮夷相接的地方,仍然是天下从前的情况,始终关注着夷狄的发展壮大,怕它们进行挑衅。一些处于荒远地区的诸侯国,以弱小抵御强大,总会遇到被形势所迫、独力难当的情况,这些问题,未尝不在君王的心中时时系念着。

一位君王,统治万国,挥动手中的鞭子,即可役使整个天下,却无人敢和君王分享功名,圣人难道没有这种人之常情,不愿意达到这一目的吗?但是,华山、黄河以西由周公姬旦(周文王之子,辅佐武王灭纣建立周朝)分管,函谷关以东,由召公(姓姬,名奭,周的支族,因封地在召,故称召公)代治(译者按:据《史记·燕召公世家》载:“自陕以西,召公主之;自陕以东,周公主之。”疑船山所言有误)。五等诸侯(公、侯、伯、子、男),九州(冀、豫、雍、扬、衮、徐、梁、青、荆)长官,军政首领,纵横交错,分区治理,使他们能控制大国,扶助小国,互相牵连,所以即使是偏僻荒远之地,也没有被孤立的危险。君王调动国家,如同活动自己的臂膀、灵活自如,因而,周朝的圣德之君,能有效地保护神州、排除异族干扰的原因,就在于他们思想没有松弛,权力也没有削弱。

周夷王(姓姬,名变,周朝第九代君王)、周厉王(姓姬,名胡,周朝第十代君王,为政暴虐,在位三十四年被逐)以后,诸侯首领不眼节度,王朝法纪遭到破坏,同姓诸侯连年开战,对外防御大大削弱。因此,孤竹国(古国名,在今河北抚宁到辽宁朝阳一带)逼迫燕国,淮夷族(古族名,周朝淮河南北近海的夷人)困扰杞国(周朝诸侯国,似姓),瞒(春秋夷狄国名,今山东济南一带)、羲渠(古西戎国名,在今甘肃合水,泾川等地。译者按:羲渠侮齐,不见上书记载,且西戎与齐,相距甚远,疑船山所记有误)欺侮齐国和宋国(子姓,都城河南商丘),进而侵凌黄河、渭水一带。

虽然此时天子衰弱,不能命令诸侯,但诸侯中的强者仍能奋然而起,南征北战。齐桓公斩杀令支(春秋时西戎的属国,今河北迁安一带),践踏卑耳山(山西平陆),秦穆公讨伐西戎(古中国西北异族的总称),拓地千里;晋国消灭潞氏(春秋时赤狄别族建立的小国,在今山西潞城县),戚震一方。他们公开宣扬自己的武力,张扬赤系神州的大旗,左征右伐,开疆拓土,虽然不能和周朝圣王把握三维(天、地、人)总揽天下的魄力相提并论;但是,孔子还是要褒扬奖掖他们,为的是逐渐控制住灾祸的蔓延,避免天下败亡。因此,周天子把盛祭品的俎、雕饰彩绘的彤弓赐给齐桓公和晋文公;任命随会(春秋晋人士会,受封于随、故称随会)做官,颁发给他祭祀时穿的礼服礼冠;祝贺秦穆公的功业,送给他可以号令三军、吊民伐罪的金钲和战鼓——周天子这些逾礼的做法,并没有受到孔子《春秋》的讥讽。因此,《孟子·离晏》说:“春秋时代圣王的业绩消歇了,所存的只是齐桓公、晋文公为首的五霸的业绩,这段历史的赏罚褒贬本应由周天子做出,但是孔子已将它蕴含在《春秋》这部书的文字中了。”这段话实际上肯定了五霸(齐桓公、晋文

公、秦穆公、宋襄公、楚庄王)的贡献。

奠定三维的基础,推尊中国的核心地位,智慧可以通达天地,心中思考着未来。秋天的寒露刚刚凋落树叶,就要保护好场圃的庄稼、蔬菜;少许云朵在秦山上空聚集,就要筑牢大堤以戒备洪水;一向不喜欢戴帽子的吴国一谈起喜欢帽子,晋国就忙于戒备吴兵的入侵中原;杞国人一用夷礼,就会忘记自己是神禹的子孙……这些故事没有一件不是说要预先警惕事变的萌芽,率先安定自己周围的环境。因此,以个人的智慧征服天下,保护同类的人可以做君长,能护卫好群礼的人可以任高官。

因此,圣人首先号召百姓以显示自身的尊贵,并且要始终保持住这种独尊的地位,匡正和防备最终的紊乱,以使把独尊之位传给子孙,等待着后来的圣贤,或用禅让的方式,或用父子直接继承的方式,或可用取代昏君的革命方式,转移王位;但是,唯独不能让夷狄介入其中。圣人获得独尊地位后,才可能培植弱小,搀扶冻馁,表扬高尚的品德,贬斥败坏的渣滓;并且用加冠、成婚、饮酒、射箭等一整套礼仪教化百姓,用丧礼祭祀的仪式悼念死者,用等级制度区分尊卑,用刑法杀戮、征战讨伐整肃天下。这样,清明之气就会充溢,血胍就会强盛,外物不能冒犯人类,凶邪不能侵犯吉祥。再用宏亮的音乐使人和悦,用嘹亮的歌唱使人舒畅,于是,礼乐并兴,神人相和,麟凰龙龟同时来臻,朱草(红色的瑞草)醴泉(甘美的泉水)相继出现。

黑蚂蚁也是有君长的小动物,蚁后会下令加固洞穴口的土壤,如果红蚂蚁、白蚂蚁窥视它们的洞口,它一定会率领部属,咬死来犯者,直到来犯者远离其洞穴、互不干扰时为止。因为,统治蚁群的蚁后,也要有办法保护蚁群才行。

做君王的没有对王位能否代代相传的危机感,没有对华夏居中原和夷狄处八方的明确区分,却只知道自身的尊贵,惹得天下怨愤,属国叛离,相互猜忌,中原疲弱,仍然要保其尊贵,苟且偷安,贪天之功,灾难临头无法阻止,外物威胁无法抵挡,不能给子孙以生存的幸福,不能给臣民以有效的保护,这就是王道的泯灭断绝,也是孔子《春秋》中最为痛心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