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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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社会和自然

当一个人的感官被充分唤醒,他真正的享受既不是美食也不是醇酒,更不是烟草的佳味,而是自然本身。只有生活在水泥街道与铺满地毯房间里的人,才会对自然固有的戏剧视而不见。久居城市,使人变成了自然的瞎子。大自然的戏剧是如此丰富、强烈与多样,触摸着我们呼吸的空气和看到的颜色,我们会发现被它全部笼罩着,若说感觉不到它,就像常被雾气笼罩的伦敦人说不了解雾一样让人不可思议。可以感知自然的人,在野外的每一刻都充满戏剧,这戏剧发展很快,并总在变化。美丽不过是自然的作用。没有了自然力的作用,没有了光线照射,波浪涌动,色彩变幻,水汽升腾,薄雾笼罩,云彩飘飞,没有了水流、日落、月儿升起、草木生长,没有了太阳光芒照耀下茁壮生长的万物,这天这地又将是怎样一番模样?转眼间,自然的微妙与脆弱平衡就被改变了,我们呼吸的空气穿越在田野中,改变了气息。树影飘摇之中,颜色忽明忽暗,羊绒般的云朵或快或慢相互追逐着,像嬉戏玩耍的孩童。这使我们想起了米开朗琪罗的原作《创世记》。中国许多道士很早就从欣赏这部戏剧中得到过无穷的乐趣,并学会了“与日月同戏,随风云共嬉”。宇宙因为我们的不了解而充满了神奇。

假如你拥有一个带窗的卧室,透过窗口可以看到东面的山谷,那么你也许只需花半小时躺在床上观赏这一戏剧就足够了。舞台最好是由地平线上层峦叠嶂的轮廓搭建,如果是海上突兀而出的一列山峦那就更好了。你的眼睛凝视着变化的云朵,在那儿开始现出光亮,预示着朝阳即将光临。你知道,大地一直在沉睡,而在随后的一刻钟里白昼就要到来。白昼又是怎么到来的呢?朵朵云彩最早感觉到它的出现。它们不仅将要经历色彩的变幻,而且还知道白天的旅程就要开始了。它们自身的构成依赖于气压与温度的脆弱平衡,并对二者变化的反应极其敏锐。渐渐地,随着温度的变化,可以明显地感觉到雾霭升起了,而此时,上空大团的云层正安睡在它们沉静的梦中。突然,天空现出明亮的光辉,当你的眼睛倏忽间转向别处的时候,阳光将它那绚丽夺目的光芒洒向山谷与峰峦。五彩斑斓,煞是好看;天空泛起了鱼肚白,红色的峭壁与紫色的山峦越发清晰地显现出来。空气开始拂动,云的征程也开始了。在曾经是毁灭和死亡的地方,光明与生命诞生了。朝阳的第一抹光芒洒满村落,此一美景,使所有欣赏到的人无不为之所动。不管你是富有的苏丹还是穷人,科学家还是杂货商,那抹阳光都是你生命的依靠。我们所看到的如此美丽的景致,是造物主慷慨赐予我们的礼物。它使我产生这样一种强烈的感觉,上帝造人从未打算将人创造成只会终日劳作、养家糊口的奴隶,而眼前的一切足以证实,宇宙更像是他精心设计的乐园。

现代人离自然越来越远了吗?对此,我表示怀疑。尽管所有的悲观主义评论家都在谈论人的退化,我还是不能认同这是现代文明发展的趋势。文明只有在它开始崇尚缺乏刚性的生活时才会退化,但是,这里存在着太多美国人崇尚体育的证据,有些甚至是非常剧烈的身体运动,并且对我来说有着太多对室外生活的向往与设施,这使我不能接受美国男人或女人正在变得柔弱这一论点。根据我长期观察的结果,在美国的校园里,存在着体质增强过度,而心智开发不足的危险。即使我们同意这样一种观点,在汽车里开车也不是件好事情,它蓄意促成了我们腿部肌肉的逐渐退化,像一些愚钝的人类学家所说的那样,但你也必须承认,在汽车的后座上懒散地坐或躺着总比待在灯光昏暗的酒店大堂里要好吧。况且,一旦上路,还存在这样的机会,驾车人可能会被车外的景色吸引,走下车来,去树林里漫步五分钟,或偶然钻入山茱萸树丛,忽而又在口袋里发现一片枫树叶。汽车对当代文明的最大贡献之一就是它拉近了我们和乡野的距离,也使得许多城里的上班族在乡下安了家。没有比这一事实更明显的了,那就是,自然是治愈灵魂的良药;只要我们失去与自然的接触,身心的快乐,对于鸟类和动物来说既自然又平凡的那种快乐,就显得十分奥妙和神秘。“昨夜与玛格丽特行至河边,看到水中的碎月,疑哉,疑哉。”爱默生在他的笔记本里偶尔记下的一则日记中曾经这样写到。那些先验论者很善于打开他们的毛孔,接受自然的默默影响,使他们的身体恢复健康,精神得以正常。如今,有了爱默生,有了现代化的汽车,再也没有借口不了解乡村的壮美了。

人类社会与自然的关系是一个不朽的话题。爱默生在他的随笔《自然》中说,“城市不能给人类的感官以充分的空间……我的家坐落于低地,看不到多少室外的风景,并且是在村子的下方。我和朋友来到村外的小河边,坐在船上,只划一下桨,就远离了村子里的政治与人群,是的,将村子的世界和人群远远地甩在后面,进入落日和月光的精美王国。这里太光明、太圣洁了,染污之人、未通过修士见习与使用期之人,进入不了这里。”他又写道(1836年2月8日):“社会似乎是有毒的,我相信,针对这些邪恶的影响,自然才是解毒剂。人从充满是非的商店和办公室出来,看到天空和树林,他就重新成为人。他不仅仅是退出了权谋,还发现了自我。可是,看到天空和树林的人何其少矣!”所以,一个下午,他和亨利·梭罗一起来到山崖。4月的天是多雾的,但温暖而惬意,他觉得好像在“开怀畅饮”。夜间,他踱进黑暗,看见一颗星星闪着熠熠的微光,耳畔响着声声蛙鸣,大自然好像在对他说:“啊,这还不够吗?好好想想吧,爱默生,不要学愚蠢的世人,而应去追寻雷声、星群与壮阔的景色、大海或尼亚加拉大瀑布。”(《日记》,1838年4月26日。)或者,他会和神秘诗人约翰·维利(John Vely)一起去埃得蒙·郝斯莫的家和瓦尔登湖畔。在溪流岸边,或上帝之湖的岸边,他们欣赏着湖水的丰富变化,观看着水和风在互相你追我逐。他对同伴说:“我断言,这个世界真是美不胜收,我很难相信它真的存在。”自然的作用改变了生命价值的水准,使人看到自身的无限渺小与琐碎,看到星星“对于白天的浮华极尽讽刺之能事”(《日记》,1837年7月26日)。6月的一个夜晚,他散步在一条单调、平常的乡村小路上,夜色已将其变成了美丽的意大利和帕尔米拉22,他的心里充满了巨大的欢乐。他感到,放在面前的是自己活生生的生命,它远离荣誉与耻辱。人类的城市生活与成见总是在制造扭曲的主观感觉,人的精神受到束缚。“恐怕马蹄街没有清晨,”他说,“这里到处是墨守成规的人,他们避开彼此的眼睛,他们的脑海中萦绕着互相之间已经耍过的,或想要去耍的花招以及琐碎的艺术和目的,正是这些限制降低了他们的面貌与品德。”(《日记》,1854年9月)

我们认为,诗人通常都是精神失常的。梭罗和一只旱獭聊了半个多小时,他《日记》里最长的一篇是关于追寻一头迷路的猪。梭罗反思道:“可是他确实不如我固执。我非常尊崇他的方法论与独立的风格。他将是他,我会是我……他意志坚强。他坚持自我。”和约翰·巴勒斯(John Burroughs)一起在新泽西州时,惠特曼每次去远足,都是赤裸着身体穿越灌木丛和溪流的。他认为只有这样,他才更亲近自然,而自然也更亲近他,因为他的赤裸与自然融在了一起。“这真是太悠闲,快慰,妙不可言——此时的心境平静似水。而我可能以这种方式思考:也许我们的内心深处从未失去与大地、光明、空气、树木等的联系,我们不仅仅需要通过眼睛和大脑来实现内心的平和,还要通过全部的肉体,这具肉体不像我们已经被弄瞎或受束缚的眼睛。”(《典型的日子》,1877年8月27日)然而,当我们诵读惠特曼的《自我之歌》时,这种感觉会更清晰:

我认为我,可以走近动物,与它们一起生活,它们是那么自制、平和;

站在它们的身旁,将它们长久地凝望。

它们从不诅咒,它们从不抱怨;

它们不会清醒地躺在黑暗中,为自己犯过的罪过哭泣;

它们不会喋喋不休地讨论对上帝的责任;

它们是如此满足——没有谁因为贪欲而疯狂;

它们是如此平等,没有谁会跪向其他动物,也不会跪向生活在几千年前的祖辈;

无所谓尊卑,更不必奔忙,在这苍茫的大地上。

此处的关键问题似乎是:当一谈到完美的健康和简单、和谐的生活,就很容易要问人类是否比动物更优越。在人类社会过度文明、矫揉造作的生活中,人类经常远远偏离自己自然属性的简单法则,其结果是生活里充满了狭隘的恐惧,狭隘的嫉妒,受挫的雄心和——不快。这似乎预示,通过与自然紧密接触的生活方式,我们可以从自然那里获得生活上的新意与道德上的端正,并且恢复到健康、简单和快乐的生存状态,这些都是我们作为生物所继承的权利,而我们在文明化的过程中却丢失了它们。诗人、思想家和作家已经多次证明了这些。“真切地看着每日的太阳升起与落下,让我们与宇宙真实地联系在一起,将使我们保持心智的永远健康,”梭罗在《无原则的生活》里写道,“诚然,快乐是生命的条件。”他在《远足》中说——他的意思是,快乐是自然中生命的条件。每当他听到小公鸡的歌声,都好像在提醒他宇宙是如此健康而又美好,并从中获得巨大的精神力量。“在社会中你得不到健康,健康只能在大自然里才能找到。除非我们的双脚站在自然中去,我们所有的脸色都将是灰暗的。社会总处于病态之中,越好的社会病得越重。在那里没有像松柏一样怡人的气味,也没有牧场里长久留存的那种充满渗透力、提神醒脑的香气。思索自然美特性的人不会受到伤害,不会感到失望。自然从不传授绝望的、精神或政治专制或奴役的信条,而是与你一起分享它的安详……云杉、铁杉和松树不会表露绝望……快乐当然是生命的条件。”

一天早晨,戴维·格雷森去山里追寻一丛松树的气味。他发现自己坐在铺满棕色松针的干净地面上,并且“在那一刻,好像是灵光突现,我明白了生命中一些深刻而又简单的道理,我们要像友好的松树、榆树,以及开阔的土地一样,不拒绝人,不评判人。曾经有一次,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读到一本论著,作者的头脑非常清醒,他力图用精辟的知识证明,总的来说,在这个世界上,善良是无往不胜的,并且可能存在着一个上帝。记得读完后,我走出房间,昏昏沉沉到了山上,感觉被一种莫名的沮丧压倒,世界对我来说像是一个艰难、寒冷又狭窄的地方,那里的善良一定只是沉重地写在书里。我坐在那儿,夜幕降临了,一两颗星星出现在清澈蔚蓝的天际,突然,对我来说一切都变得简单了,于是我大声地笑了起来,笑那些终日蝇营狗苟的大人物花了那么多年无聊的时间去寻找令人怀疑的证据,而这些在我的山上,他可能只需区区一小时就可以学到……当我从那里离开的时候,我知道我将不再是以前的那个我了……在我出去很久尝试诸如此类的冒险之后,有些东西进入了我的灵魂深处。当我从山里出来时——已经深深知道,我曾到过灌木燃烧的地方,并且听到了火焰的声音”。23

二、这个充满感知的世界

也许搞学术的哲学家永远也无法弄懂幸福的问题,永远也不能,因为他们拒绝注意到我们拥有享受此生的感觉器官,因为他们的确“脱离了他们的感官”。一个哲学家,在出现智力差错的时候,也许会由于健忘和你的看法一致:有些时候,人的快乐包括躺在阳光里的惬意;但当你看到他脸上抑制的表情,你就知道当他准备去思考的时候,他的理智将会使他与上述看法完全相悖,并且他会贬低像我们这样非哲学头脑的家伙的愚蠢和知识感悟能力的贫乏。我真想知道,这位教授喜欢洗热水澡并好好搓一搓吗?他会像我们一样,打开全身的毛孔,尽情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下吗?他不懂哲学和生物学吗?他是不是永远也不会承认人是无法摆脱由神经、毛孔、汗腺及本能——即我们人类身上一百多万年前的身体遗产——组成的人体系统的呢?既然哲学本身告诉我们,我们百分之百的知识来自于感官体验本身,那么,一门与感官体验这一事实毫不相干,并将其放逐于人的头脑之外的哲学体系,对人的生命毫无任何意义。

格雷森说:“邪恶,是感官误入歧途所致。”人类生命真实价值的降低是源于这样的事实,即“我们体验的是他人描述的情感”,“思考的是书中准备好的思想”,“我们不是去听,而是听得太多”,并且过着一种可怜、悲哀、二流的生活。换言之,事物真正值得欣赏的东西已经离我们而去,因为,也许在城市里生活太久了,我们的感官已经失去了与这个颤动着色彩、光亮和声音的有知觉的宇宙之间的联系。

“感官是我们用来感知世界的工具:它们是完善知觉与促进成长的工具。只要被用在美好的人世间——用在有益健康的劳作中——它们就会保持健康,就会产生快乐,就会滋养事物的生长。一旦它们离开自己的自然属性,它们就转而供养它们自己,它们会去寻求奢侈,它们会沉迷于自己的腐化,并最终耗尽自己,从这个它们已经不欣赏的世界中毁灭、消亡。”24

威廉·詹姆斯,一个具有良好素养的颅相学家和心理学家,当他建议人们偶尔退回到“没有思想、纯感官水平”的原始生存状态,他与真实的人类生活距离更近了。英格兰散文家W.H.哈德逊(W.H.Hudson)25描述了这样一次经历,他骑马来到巴塔哥尼亚荒漠,这里呈现出一片史前沙漠的面貌,视线所及,没有树木、动物和人。如此广阔而沉寂的沙漠在人的大脑中创造出奇异的效果。他孤独地存在于宇宙中,面对空旷的时空。他感觉自己处于一种“强烈的警醒状态,或者说是警觉状态,停止了更高层次的智力活动”。他的思想已经停止;他已经不可能再进行思考活动。他已经重回纯原始的精神状态。事实上,当动物凭着它全部的本性处于警觉状态的时候,那一定像一只被捕猎的鹿,或一只大个警犬的状态。他又成了十足的感官动物。在这里,哈德逊谈了一种“强烈的兴奋感觉”。26威廉·詹姆斯就此评论说:“假如某个男孩或女孩、男人或女人,从未被这个神秘感官生命的魔力——以它的无理性,如果你愿意这么称呼它的话,以它的警觉及无上的满足——触碰过,我会为他(她)感到难过。生命的假日是它最重要的部分,因为这些假日是,或者至少应该是,被这种神奇的无责任感的魔力所覆盖。”27

但是,我们没有必要将哈德逊的极端经历作为我们感官本性原始状态神奇回归的典例。当我们回归自然世界的时候,当我们打开了感官的毛孔并让自然在上面留下了印记的时候,我们感到十分愉悦、快乐和释然。每个人都曾经有过这样的感觉,许多诗人也曾经描述过这样的感觉。这样的经历没有什么神秘的。我们总能感受到前人的这种体验,只要我们随时让我们的全部感觉器官自由发挥作用。“与自然靠得更近”的方法就是随意地躺在地上,去感觉新开垦土壤的味道,任凭风儿吹过你裸露的额头,送来灌木丛、紫丁香和松树的混合气味。在此,我举三个例子,一个是惠特曼通过对颜色的感觉,第二是梭罗借助自己的听觉,还有格雷森凭借他的嗅觉,恢复了对健康与力量的感觉,并体验到与自然结合时内心的神奇喜悦。

惠特曼在《典型的日子》里写道:“10月20日(1877年)。晴朗、有霜的一天——干燥、微风的空气中,充满了氧气。除了笼罩我并与我融为一体的健康、宁静、美丽的奇迹——树木、水、草、阳光和初秋的霜冻——我今天看得最多的是天空。它有着柔和的、透明的蓝色,是秋天特有的那种,天上飘着大朵小朵白色的云,在巨大的天穹悄无声息而又充满灵性地移动着。整个上午(从7点到11点),天空一直呈现着一种纯净、生动的蓝色。随着中午临近,色彩变得浅了,有些发灰,持续两到三小时——之后的一段时间变得更浅,直到日落时分——透过小丘上一片参天大树的空隙,我看到了强光——那是飞驰的火焰般颜色,以及浅黄色、猪肝色与红色的璀璨表演,倾泻在水面上又变成巨大的银色光芒——透明的影子、光亮、闪光及其生动的颜色,远超于所有曾创作出的绘画作品。”

“我说不出所以然来,可是对我来说正是由于这些不同色调的天空(我时常会想,虽然在我生命的每一天都看到它们,但我以前却从未真正看过它们),我已经拥有了这个秋天中最令人惊奇、满意的时光——难道不能说这是近乎完美的快乐时光吗?我曾在一本书中了解到,拜伦在临去世前告诉他的一个朋友,在他的全部生命中,只有过三次快乐时光。还有有关国王之铃的古老的德国传说,也是讲的同样的道理。在那里,我站在树旁,透过树林可以看到美丽的落日,我想起了拜伦和国王之铃的故事,我开始产生一个想法,我正在拥有一段幸福的时光……”

“究竟幸福为何物?难道这就是幸福,或与之类似的事物吗?——它是如此的难以察觉——只不过是喘一口气,瞬间变幻一种色调?我不敢确定——那么,就让我认定自己是正确的吧。在你那清澈透明、蔚蓝的深处,是否有医治我病的良药?(啊,在过去的三年中,我深受肉体的损坏和精神的困扰。)此刻,你是否会巧妙地、神奇地、不知不觉地通过空气将它滴洒在我的身上?”

梭罗在夜间听到远处传来的鼓声,觉得鼓的声音使他感到说不出来的不快。“我如何走下去呢?刚刚走过我生命沼泽中深不可测的天光……它(一支乐曲)一遍遍地教会我去相信最遥远和最美好的正是最神圣的本能,并使得我们唯一真实的生命宛如梦幻一般。”当他听到风儿吹过电报线发出的歌声时,对他来说,那是天堂的风弦琴声。他在书中一遍遍地讨论蟋蟀鸣叫的哲学含义,由于我们的感官误入歧途,我们很少能有幸感觉到这一含义的存在。

“先观察一下蟋蟀鸣叫的情形。在石头堆里,它是那么普通。只有它的歌声使我更感兴趣。它的歌声含有悲秋的意味。只有在对时间有了一定认识之后,当我们了解到有关永恒的话题时,才会有这样的感觉。只有那些琐碎、仓促的追求,时间才显太迟。它的鸣叫预示着智慧的成熟,永远也不会迟,并超出所有世俗的思索,它有着秋天的冷静与成熟,带着春天的热切希望和夏日的如火热情。对着鸟儿,它们说:‘啊,你们讲起话来像孩子般满怀冲动;自然通过你们抒发情怀;可只有我们说的才是成熟的知识。四季不是为我们而变化;我们唱的是它们的催眠曲。’于是,它们待在草的根处永远地吟唱着。它们待的地方是天堂,它们的住处没有必要显现。在5月和11月,永远如此。它们的歌声饱含圣歌般的信念,安详而充满智慧。它们从不饮酒,只喝露水。它们唱的不是短暂的情歌,当孵化季节过去就归于沉寂;它们通过歌声永远在歌颂上帝赞美上帝。它们不理会季节的变化。它们的歌曲像真理一样永恒不变。人类只有在神智健全的时候才能听见蟋蟀的鸣叫……”(《日记》,1854年5月22日)

戴维·格雷森的书像是一首对这个充满感觉的世界和对嗅觉、味觉及听觉,特别是嗅觉的赞美交响曲。他的父亲,是个聋人,可以通过嗅出印第安人莫辛卡皮和营火的味道,从半英里以外嗅出印第安人。格雷森自己也继承了这个非凡的嗅觉;《伟大的财富》的前四章全部描写的是大地的气味。

美味的大地

戴维·格雷森

多年以来,因为长住这里的乡村,我已经考虑过要写一些关于这片美味大地上的气味和味道的文章。事实上,嗅觉与味觉在感官的出色竞争中受到了不公正的对待。视觉和听觉是一对行动迅速而反应敏捷的兄弟,特别是视觉,这个感官家族里的雅各(Jacob),热衷于攫取全部的遗传特性,而此时,嗅觉,却像愚钝的以扫(Esau)28,从山上赶过来做祷告来迟了,又饿着肚子,想要用他的遗产去交换一餐蔬菜浓汤。

我总是对地球上无远见的、爱冒险的以扫们怀有一种离经叛道的爱——我认为他们可以嗅到更浓的香味,尝到更甜的东西——因此,我曾想过要编一本香味的自传,记录下我一生中遇到过的所有美好气味和味道……

在我之前,我父亲的嗅觉就异常灵敏。我清楚地记得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和他一起开车去莽荒的北部乡下,透过几英里茂密的森林,有时他会打破长时间的沉默,抬起头来,好像突然明白了似的对我说:

“戴维,我闻到了新开垦的土地。”

当然,几分钟之内我们就看到了拓荒者的小木屋,原木做的粮仓或一片空地。他除了捕捉到森林里固有的气味之外,远远地,还闻到了人们劳作时散发出来的寻常味道。

当我们在那片乡野上跋涉或查勘时,我看到他突然停下来,长长地吸一口气,说:

“沼泽,”或者,“那边有条溪流。”

这种奇特灵敏的感觉,经常被那些了解这个强壮的老骑兵的人注意到,可能像许多天才一样,这样的感觉往往建立在缺陷的基础之上。我的父亲将所有世界上的甜美声音、他儿子们的声音、女儿们的歌声,都献给了南方黑奴的解放事业。他是一个聋子。

众所周知,当一种感官受到损坏,作为补救,其他的感官就会越发灵敏……

记得有一次,在北方的一个人迹罕至的湖泊上,当我们正在船上沿着湖岸工作时,他突然停下来惊叫道:

“戴维,你听到什么了吗?”——因为我,一个小孩子,是他身处这类荒原时的耳朵。

“没听见,爸爸。怎么了?”

“印第安人。”

千真万确,不一会儿,我就听见了他们的狗的吠声,很快,我们就来到了他们的营地。我还记得,在那里,他们正忙着将鹿肉放在篝火上方搭建的杨木杆架子上烘干。他告诉我,印第安人的烟味、鞣制的鹿皮味、干透的野稻子味以及诸如此类的气味,可以传到很远的地方,并且很容易辨别出来……我认为,我从父亲身上继承了一些感觉方面的鉴赏能力,尽管我从不奢望能成为他那样完美的嗅觉高手。

今天清晨——一个5月的早晨——太阳刚刚升起,我的心里充满了快乐,这种快乐促使我要开始记录。此时,万物长长的阴影郁郁西斜,露珠还悬挂在草叶上,我走进花园中幽美的空旷地……

我从这丛丁香走向另一丛,以巨大的喜悦和满足审视着、比较着它们。它们的气味非常明显;白色种类的味道是最弱的,而那些接近深紫色的丁香味道最浓。一些双瓣的新品种好像比单瓣的老品种的香味更淡一点,单瓣更接近本地品种——这一点我已经测试过许多次了……

我在自己栽培的玫瑰中察觉到了相同的缺陷。这些玫瑰的气味是浓浓的,通常是那种腻甜的味道。或更甚,像一些白玫瑰,有一种很弱的仿佛死亡的味道。对我来说,它们永远无法同生长在这片山野中、缠在一起的、老篱笆边上、草地卵石的背阴处,或一些偏僻路边的野生甜玫瑰的香气媲美。据我所知,没有其他气味可以唤醒这样一种感觉——它像云一样轻盈,使人想起山峦、乡野、阳光灿烂的天气;当然也没有其他什么事物让我如此回味无穷。夹杂着这一切令人伤感、幸福的辛酸,一阵野玫瑰的香味会给你带来一系列久远的记忆——昔日的面孔,昔日的风景,曾有的爱情——以及我少年时有过的狂野思想。野玫瑰开放的第一周,在这里通常从6月25日开始。对我来说,这是一段难忘的时光。

我花了很长时间学习如何靠近自然,现在想起前些年逝去的光阴还会怀有些许伤感。大地给我的印象使我困惑不已:我就像一个半梦半醒的人。在晴朗的早晨,我感到难以言表的高兴;而凉爽的晚上,经过一天的暑热和劳作后,再恬静地触摸着我的灵魂;对于这二者,我都无法作出合理的解释。逐渐地,当我审视我自己时,我开始问我自己:“为什么看到这些普通的山和旷野,就给我带来如此赏心悦目的欢乐?假如它是个美物,它为何如此美丽呢?如果我只不过这么一瞥就得到了如此丰厚的奖赏,是不是观赏的时间长些就会增加我的乐趣呢?”

我尝试过更长时间地注视自然以及在我周围的那些人类留下的友善的事物。我经常会在我工作的花园里驻足停留,或到旷野里闲逛一阵,或者坐在路边,专注地思考这么完美而美妙地围绕着我的究竟为何物;从而我逐渐对这个伟大的秘密有了一些认识。毕竟,它是一个简单的事物——我们深入了解之后,事情通常都会变得如此简单——它的简单之处在于:它把所有其他的印象、感情、思想排斥在外,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一瞬间我所看到或听到的东西上。

在某一时刻,我会聆听大地上所有的声音;在另一时刻,我会观赏大地上所有的景致。因而,我们在某一段时间练习我们的手,在另一段时间练习我们的脚,或者学习如何坐和行走,于是,我们为整个身体获得新的恩典。在为精神获取恩典方面,我们就应该做得更少吗?那些未曾有此经历的人一定会感到惊愕不已:这个世界充满了平常听不到的声音和看不到的景象,而在本质上,像最小的花朵那样,它们是如此奇异、如此完好、如此美丽。

于是,在我面前展现的是一个多么崭新而美妙的世界呀!我从自然中的所得增加了十倍、百倍,我重新认识了我的花园、我的山峦以及周边所有的道路和原野——即使我居住的城镇也具有了不同于往日的奇妙意义。我无法恰如其分地把这种感觉表达出来,然而,此时的情形似乎是,我是从旧世界里发现了一片新天地,而这片新天地比我以前所了解的要更广阔、更美丽。我常常想,我们悄无声息地、漫不经心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只要我们知道如何掌控它,只要我们能够实现自己的人生目标,完全成为我们自己生命的主宰,那么,这个世界就一定会比诗人笔下的华丽天堂显得更辉煌。

只有对生命精髓的感悟,无论是在大自然里还是在人类社会中,才会将人的品质提升并超越野兽,继而神奇地引领他们到达美丽与友善化身的上帝身边。我现在已经到达了我生命中的某个阶段,此时我好像只关心写下对我来说真实的东西。所以我会实事求是地讲,我晚上在花园里或山坡上散步时几乎都会想到上帝。在我的花园里,所有的事物都变得更加纯净,甚至会发生这样的奇迹——忤逆的人也可能会看到上帝;这是多么美妙的事情啊。在我的花园里,我模模糊糊地知道了为什么世界上会存在邪恶,还是在我的花园里,我懂得了邪恶会在不经意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伟大的财富》(一)]

嗅觉体验到的真实,所有其他感官如视觉、听觉、味觉和触觉也都会体验到。我们无法将它们通通都谈论一遍。可是,我还是忍不住让海伦·凯勒(HeIen Keller)来告诉我们视力的奇妙并了解如何使用我们的眼睛。她的文章《假如给我三天光明》,我认为堪称美国瑰宝,即使全文引用也很有价值,不过在这里只是节选其中的部分内容。29

假如给我三天光明

海伦·凯勒

有时我会想,如果我们每一天活着的时候,都想到明天可能会死,这将是一个极好的法则。这种态度将大大强调生命的价值。我们应当更加宽厚地、充满活力地、带着感恩的渴望去过好每一天;时间展现在我们的面前,日日,月月,年年,好像绵绵无期,而在此过程中,我们的那些良好品质往往会逐渐丧失。当然,会有这样一些人,他们听从那些美食家的格言:“吃吧,喝吧,快乐吧。”但更多的人将要接受即将到来的死亡的惩戒……

只有聋子才会赞美听觉,只有盲人才能体会到光明世界里的种种幸福……我经常这样想,如果每一个人在他年轻时的某个阶段双目失明或者双耳失聪几天该有多好。黑暗将使他们更加珍惜光明,寂静将教会他们真正领略声音的快乐。

偶尔,我会测试一下那些视力健全的朋友,问他们看到了什么。最近,我一个很要好的朋友来看我,她在森林里待了很长时间,刚刚从那里散步回来,我问她都看到了些什么。她说,“没什么特别的”。要不是我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回答,对她的话我也许会产生怀疑。因为,很久以前,我已经确信,视力健全的人往往对看到的东西视而不见。

这怎么可能呢?我问我自己。在树林里散步了一小时,却没有看到什么值得注意的事物?作为一个什么也看不到的人,仅靠触觉我就发现成百上千使自己产生兴趣的东西。我能够触摸一片奇妙对称的树叶。我用自己的双手充满爱意地滑过白桦树光滑的树干,或松树粗糙坚硬的树皮。春天,我触摸着树木的枝干,希望能找到一处新芽,那是沉睡了一冬之后大自然苏醒的第一个征兆。我摸到了可爱的、丝绒般的花朵,并发现了它奇特的卷曲结构;大自然就这样向我展现它那神奇的面貌。偶尔,如果我非常幸运,我把手轻轻地放在小树上,就会感觉到鸟儿放歌时阵阵欢快的颤动。当清凉的溪水从我张开的手指间快速流过的时候,我会感到心情舒畅。对我来说,翠嫩的松针和松软的小草铺成的地毯比豪华的波斯地毯更舒适。对我来说,四季的盛大场面就是一出激动人心、永远演绎的戏剧,我用自己的指尖一幕幕欣赏它的剧情……

假如给我哪怕三天的时间可以使用我的眼睛,我最想看到什么呢?也许,我可以通过这样的想象很好地阐明我的观点……假如出现奇迹,我被赋予了三天的光明,然后又将陷入黑暗,我会将这段时间分为三个部分。

第一天,我想看看那些人,那些用他们的仁慈、宽厚与友情使我的人生变得更有意义的人。首先,我要长久地凝视我敬爱的老师安妮·苏丽文·梅西太太,从我的孩提时代她就一直陪伴着我,为我打开了外面的世界。我要看的不仅仅是她脸部的轮廓,以便将它珍藏在记忆里,更要研究她那张面孔,并从中找出能够体现她充满同情心的温和与耐心的生动迹象,正是这些品质使她完成了对我的艰难的教育。我要从她的眼中看到她坚强的性格——这种性格使她在面对困难时仍然坚定——以及她时常对我流露出来的对全人类的同情……

我也要看看我那群狗满含忠诚和信任的眼睛——沉着、机灵的小斯科蒂、达契,和高大健壮又善解人意的大戴恩、海尔加,它们热情、亲切、顽皮的友谊使我备感温暖。

在那忙碌的第一天里,我应该还要看一看我家中那些简单的小东西。我想看看脚下地毯温暖的颜色,看看墙上的画,和那些熟悉的小物件,是它们使一所房子变成了家……

在看得见的第一天的下午,我要到森林里进行一次远足,使我的眼睛陶醉在大自然的美景中,在那几个小时里,我会拼命吸取那时常展现在视力正常的人们眼前的壮阔美景。从林区漫游归来,在回家的路上,我会走靠近农场的小路,这样可以看到田间耕作的马(或许见到的只是一台拖拉机!)和在土地上劳作的悠然自得的人们。并且,我要为色彩斑斓的落日奇观而祈祷……

恢复光明的第一天的夜晚,我肯定无法入眠,脑海中会一一浮现白天里看到的景象。

第二天——见到光明的第二天——我将在黎明时分起身,去看昼夜更替的动人奇景。我会满怀敬畏的心情观赏曙光的壮丽景观,与此同时,太阳唤醒了沉睡的大地。

这一天,我会对从古到今的世界全貌匆匆地浏览一遍。我想看看人类进步的历史场景以及岁月的变迁。如此多的年代,如何能够压缩为一天?当然,是在博物馆里。[她接着描述了她将怎样在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和自然史博物馆浏览人类的历史。]

重见光明的第二天的晚上,我会在剧院或电影院度过。即使是现在我也时常去剧场观看各种演出,可剧情只能由我的同伴在我的手心里拼写出来……我只能用手触摸世界,因此我无法欣赏到充满韵律的动作中所蕴涵的美感。虽然我对韵律带来的乐趣有一些了解,因为我经常能够通过地板的震动感觉到音乐的节拍,可我的眼前还是只能模模糊糊地闪现帕夫洛娃的优美风姿。我可以想象得到,有节奏的动作一定是世界上最赏心悦目的景象之一。在我用手指触摸大理石雕像曲线的时候,对此我可以略知一二。如果这静态的美都可以如此可爱,那看到的动态美又该是怎样动人啊……

在第三天的清晨,我依然要迎接黎明,并立即去发现新的欢乐,因为我确信,对那些视觉正常的人来说,每天的黎明一定都会呈现不同的美景。

根据我想象中的奇迹的期限,这将是我可以看见的第三天,也是最后一天……今天,我要在日常生活中度过,到那些为生活奔波劳碌的人中间去。哪里还能像纽约一样,可以找到人们如此多的日常活动与如此多的生活状况呢?所以,那座城市成了我的目的地。

我从家里——位于长岛的森林山郊区安静的小镇出发。这里,环绕着绿色的草地、树木和鲜花,以及整洁小巧的房屋,随处可见妇女儿童走动、欢笑的场面。这真是在这座城市里辛劳的人们休息的天堂。我驾车驶过横跨伊斯特河的带状钢桥,对人类的智慧和创造力有了崭新的认识。忙碌的船只在河上呼哧呼哧地来回穿梭着——高速飞驶的快艇,慢腾腾喘着粗气的拖船。假如我今后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看得见,我会花很长时间来观看这河上令人快乐的景象。

向前眺望,纽约市——一座仿佛从神话故事书中走出的城市——宏伟的高楼大厦耸立在我的面前。多么令人敬畏的景观呀,这些耀眼的尖塔,这些石砌钢筑的银行大楼——真像是诸神为他们自己修造的建筑!这一幅生动的图画,只是这里数百万人每日生活的一部分。我不知道,究竟会有多少人愿意多看它一眼?恐怕会很少。人们对这壮丽的景色视而不见,因为,对他们来说,这一切太熟悉了……

现在,我开始周游这座城市了。首先,我站在一个热闹的街角,只看人,通过对他们的观察,试图去了解他们的生活。看到他们的微笑,我快乐;看到他们郑重地决定一件事情,我骄傲;看到他们的痛苦,我的内心便充满同情……

从第五大街,我开始了环城游览——去公园大道、贫民窟、工厂,去孩子们玩耍的公园,我还要去参观外国人居住区,这是一次家门口的出国游。我总是睁大眼睛,看着一切,幸福的,悲惨的,以便深入地调查,进一步了解人们工作与生活的情况。我心中装满了人与物的形象。对任何细小的事物,我的眼睛都不会放过;它努力地触摸与紧紧地抓住所看到的一切。有些景象令人愉悦,内心充满了欢乐;有些则非常悲惨,让人怜悯。对后者,我也不会闭上双眼,因为,那也是生活的一部分。对它们闭上眼睛,就等于关闭了心灵,关闭了思想。

我拥有光明的第三天即将过去。或许还有许多重要的事情,需要我用剩下的几小时去做。然而,在这最后的夜晚,恐怕我会再次跑去剧院,去看热闹有趣的戏剧,再次聆听发自人们灵魂深处的美妙旋律。

午夜,我摆脱盲人痛苦境遇的短暂时刻就要结束了,漫漫的长夜将再次降临到我的身上。

[《假如给我三天光明》]

三、所有的奇观

然而,也许有人会更进一步深入探究自然的奥秘,因为自然是具有灵魂的,只能用灵性的眼睛去观察自然。我确实看到过这样一些人,他们只是把自然看做一系列事物,被标上数码、做上标记、留存在记忆中,他们从不让他们的思想进入奇观的王国。因此,在我看来,他们从未真实地接触过自然。有个人被告知世界上存在着第八大奇观——月光下的沙漠。在他和朋友从月光下的沙漠中返回的时候,他坚称自己看到的只有沙子。问题是,什么是第八大奇观呢?

爱默生对奇观很在行。他既不是自然主义者,也不是专家,而是一位实实在在从整体上观察生命历程的哲学家。他读过地质学和植物学的著作,可他从科学的教导中得到的收获只是增强了他对宇宙奇观的感觉。我相信,一流的科学家绝不是这样一个人:对知识浅尝辄止,固执己见,不能透过事物的表象理解它们的内涵、奥秘与壮美,爱默生在他的《日记》中写道:

“‘奇迹已然停止。’是真的吗?什么时间停止的?今天下午还没有。当时,为躲避呼啸的风,我走进森林里,走进明亮、神奇的阳光里,在这里,你看见了松果。或看到松脂从松树干上渗出,或看到一片树叶,植物世界的组成部分,从树枝上落下,它好像在说:‘今年结束了’;你听到了松树覆盖的安静幽谷里,山雀鸣叫的欢快的音符;你走在高高隆起的山脊上,这道山脊宛如穿越沼泽的一条自然延伸的大道;你可以仰望天空飞驰的云,俯视地上的一片苔藓,或一块石头。这个时候,谁会对自己说:‘奇迹已经停止?’请告诉我,我的好朋友,你所站立的小丘是在何时由于火山的作用从地平线上突起的;从你的脚边捡起那块鹅卵石来;看着它灰色的表面和尖锐的结晶,请告诉我,是世界上何种火光熊熊的涌流像熔化蜡一样熔化了这矿物,并赋予了这块石头现在的形状,就好像地球是一个灼热燃烧的熔炉。可以自己诉说真相的卵石向你表明,在无尽的岁月里,事情就是如此。请告诉我,哪里是产生空气的地方,它是那么薄,那么蓝,总是在流动过程中;空气飘浮在你的周围,你的生命飘动在空气中,你的肺只是呼吸空气的一个器官,你把空气转化成了美妙的语言。怀着好奇心和激动的心情,我想了解自然的秘密。我跑过森林覆盖的山脊,并想知道那道山脊是在何时突起的,它就像灼热的钢板上凸起的一个气泡一样。这时,为什么地质学、植物学无法解释其原委,无法告知我它曾经是什么,现在是什么?于是,我抬头看到太阳在辽阔的天空照耀,听见大风在空中咆哮,闪光的溪水在山涧流淌。这就是过去和现在造化的力量。是的,在那里,这些力量十分庄严地、简明扼要地讲述着,以便我们能够很快地领会。”(《日记》,1837年11月6日。)

在爱默生的时代,写自然这一题材的作家中,我发现霍姆斯是最令人满意的一位大师。霍姆斯有一种很少有人能比的精神气势和丰富的想象力,像在下面的例子所看到的那样,他描写了山和海,以及城市中滋生的大自然景象。

山有着壮丽的、憨憨的、可爱的宁静,海具有魔力般的、变化莫测的智慧。

——奥利弗·温德尔·霍姆斯

——我在海边住过,也在山里住过。——不,我不会说在哪里居住更好。你居住的地方对你来说就是最好的地方。但还是存在着区别:你可以驯服山,但海却是野性的。在山旁,你可以拥有一个小屋,或认识小屋的主人;晚上,你看到半山腰上亮起的灯光,你知道,那里有一户人家,你可以去分享那温馨的灯光。也许,你还留意到一些树木;你知道在10月份某个特定的区域,铁杉显然黑油油的,而此时槭树和山毛榉的颜色却正在褪去。所有的这些浮雕与凹雕都被铸进了大奖牌,挂满了你记忆寝室的墙头。——大海却什么记忆都没有留下。它是猫科动物。它舔你的双脚——它凭借巨大的胁腹为你发出欢快的呼噜声;然而,同时它也会击碎你的骨骼,把你吞食掉,然后,擦掉嘴上血淋淋的沫子,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山给它们迷路的孩子提供浆果和水,海却嘲笑着他们的饥渴让他们死去。山有着壮丽的、憨憨的、可爱的宁静,海具有魔力般的、变化莫测的智慧。山像巨大的反刍动物躺在那里,它们宽阔的背部看起来很丑陋,但却可以安全地驮载重物。海将它的层层鳞片抚平,直到你看不见连接它们的关节——可它们的光泽却如同蛇腹一般闪亮。——通过更深层次的揭示,我发现了一个巨大的区别。山使人类显得很渺小,缩短了人类代代相传的队列。海淹没了人类与时间;对二者,它没有任何同情心;因为它属于永恒,永远唱着单调的永恒之歌。

可我依然想拥有一个靠近海边的小屋。我会透过小屋的前窗凝望海的野性,正如我想观看笼中的美洲豹,看它舒展开毛发闪亮的肢体,然后蜷起来,将光滑的躯体叠在一起;渐渐地,它开始摆动身体,直到狂怒起来,它露出白牙,扑向栏杆,疯狂地号叫着;但是,对我来说,这是无害的狂怒。然后,用心灵的眼睛观察它——它不会经常刻意摆脱时间和它所关心的事情——并忘记谁是总统,谁是州长,他属于什么种族,说什么语言,他命宫中哪一颗福星高照;去倾听当它击打着庄严的节拍时那巨大的水浪的旋律,当人生的独唱或二重唱开始时,它以强劲的节拍演唱;当人类生命的大合唱逐渐消失,人成了海边的化石时,它同样以强劲的节拍演唱着……

大自然的壮美通过墙面和地面的裂缝逐渐渗入城市,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感到惬意的了。你们在曾经是绿草如茵的一两平方英里土地上堆起了一百万吨的毛石。山坡上的树木踮着脚向下观望,彼此询问着——“这些人在干什么呢?”树荫下的小草抬头看了看,轻声回答道——“我们过去看看。”于是,小草将它们自己打成尽可能小的捆,等待着风儿的到来。夜里,风儿溜到它们身边,悄悄地说——“跟我来。”于是轻轻地随着风儿来到了大城市——一株小草被带到路面的一条裂缝里;一株被留在屋顶的烟囱旁;一株来到大理石的缝隙里,下面埋着一个有钱人的遗骨;一株停在一座没有石头的坟墓,那里除了埋葬着的死者,别无他物——在那里,它们生长着,从发霉的屋顶,从很少有人踩踏的路面,从坟墓铁栏杆的空隙,观察着一代又一代人的变化。当出现一阵气息的轻微躁动时,仔细聆听,你就会听到它们互相说着——“稍等片刻!”那话语沿着从城市道路上连过来的、细细的红色的电报线传送着,一直传到山坡,树木相互低声重复着,“稍等片刻!”稍后,街上的人流变得稀少,于是这古老的枝繁叶茂的居民——矮小些的种类总是在前面——一个挨一个,好像漫不经心,实则非常顽强,悠闲地走来,它们聚集在一起,在它们根的挤压下,巨大的石头被互相分开,长石被从花岗岩中分离出来,以便树木找到它们的食物。最后,树开始了它们庄严的行军队列,它们一口气来到市场扎下营来才停止脚步。等到足够长的时间,你会发现,一棵腐朽的老橡树用它那地下的黄色臂膀拥抱着一块巨大的陈旧的石头;那是议会大厦的奠基石。啊,多么有耐心啊,你这沉着的自然。

[《早餐桌上的霸主》(十一)]

在描写自然的作品中,我觉得现代人要比一个世纪以前的人做得更好。有些自然学家当然是很专业的,但他们描写自然的作品多少有些不屑一顾。当我阅读唐纳德·库罗斯·皮阿提(Donald Culross Peattie)谈论这样一些专家的文章时,我感到很反感,而皮阿提知道他在说什么。专业化纯粹罗列事实的弊病,也已经腐蚀了学术的王国。“许多昆虫的收集者现在只收集一科的样本。一个人短暂的一生中不允许专业是黄蜂的专家去和蜜蜂嬉戏,这是我的论点。”在《四季随笔》中,皮阿提接着说道,“从事专业化的人应该是那些在普遍化方面没有天赋的人。专家是来做精确信息研究的。但在专业化领域仍然存在通才式的自然学家。”30不过,现代自然作家要更精确,他们为我们打开的世界更宽阔,更奇妙;其中有一批非常出色的作家,皮阿提就是其中的一个。

也许,我可以斗胆说,梭罗的《瓦尔登湖》被评价过高了,它太矫揉造作了。我可以冒险讲出我的个人观点,与梭罗的《瓦尔登湖》相比,皮阿提的《草原丛林》是更优秀的文学作品,优秀之处不仅仅是信息的准确性和更广泛的科学知识,还在于文笔的优美,在于见解与学识的广度,以及以真正的科学想象为后盾的哲学理念。也许,皮阿提研究过梭罗;他的短句子里存在的充沛的精力与紧张的神经提醒我这是一位先验论者。另一方面,在现代作家中出类拔萃的皮阿提,有着简明扼要、摒弃烦琐的文风。通常,他只用几个段落就可以切中要害;有时,他只用一页的篇幅就为我们写出某个自然学家富于启发的传记。我敢肯定,在写作过程中,他会像梭罗那样,一遍一遍删改、润色他的句子。但是,他只是在某一页的创作中才称得上大师,比如他那著名的《四季随笔》。

我认为,皮阿提的《草原丛林》非常独特。它是研究伊利诺伊草原和树丛的专著,其素材来源于记忆的片段、书信、县史以及个人的观察。没有一个州的历史是用这样壮丽宽阔的视野写成的。皮阿提不认为自己在写历史,他觉得他只是在回忆,但他的回忆涵盖了自冰川期到印第安人,再到第一批白人定居者的到来这样漫长的历史时期。因而,它将历史、地理、生物、故事和哲学智慧融为一体,于是,我们从这本论著中了解到关于那片土地、那里的自然以及那片土地上的自然生命和自然力的基本知识,而这些,没有其他任何的历史书能够做到。在皮阿提和约翰·缪尔这样的作家描述过美国之后,人们对这个国家更加尊重了。因为在美国,无论在时间上,还是在空间上,自然的纯粹演变都具有极大作用;相对而言,人的因素进入其中,只起了相对较小的作用。皮阿提表达出了那种独特的感觉。

也许,下面从《草原丛林》中节选的文字可以显露出作者深刻、充满力量、有思想内容的写作风格,并且站在人文的立场上,不偏不倚地向读者提供关于这片土地的更深入、可爱的知识。于是,这片土地有了自己的生命。他讲述的是关于冰川期后印第安人所发现的草原上的草的情形。

伊利诺伊草原上的草;我感觉到脚下最生机勃勃的土地,和它所有纯洁、原始、坚实的力量。31

——唐纳德·库罗斯·皮阿提

它们根连着根,遍布这个帝国。有着毛糙边缘的叶子交错在一起,漫无目的的西风将花粉吹到杯状花朵柔软的紫色柱头上。节秆里保存着水分和盐分,叶茎是牧场生存的动物力量的源泉,满含淀粉的种子是老鼠们的收成。对小小的啮齿类动物来说,草丛就是森林。对野牛来说,蹄子下面的草丛就是实实在在的生命依靠。在这里,雄性草原松鸡在它们的配偶面前趾高气扬地走着;在这里,百灵鸟下了一窝蛋,蛋壳上的特有图案像胡乱涂抹的褐色文字;当驼鹿走过时,响尾蛇们担心着自己脆弱的脊柱,恐惧地躲在沟中和小溪里。

你也许见过内布拉斯加州的草原,但那里的草是矮科草,一簇簇,稀稀拉拉的,半沙漠状的。你也许见过牧场,牧场上长满了猫尾草、六月禾、鸭茅和雏菊。那些都是引进的品种,是来自旧世界的驯化了的移民。现在,原始的高草草原已近绝迹。那绝对是另外一番风景。

高草长得极高;来这里的游客一旦分开就只能闻其声而不见其人,即使是骑在马上的游客,也会被高高的草淹没。它们长得很密,当有人试图开垦土地时,厚密的草竟将犁头顶起。人们传说,当用火烧荒时,天空弥漫着烟雾,烟雾被风吹过森林带,当达科他人用烧荒的方式围猎时,远在密歇根州丛林中的渥太华都可以闻到空气中的味道。

但是,我们已经征服了高草草原,征服了这盘根错节根系的王国。春秋两季,地里的犁沟平整而又开阔。田地的几何图案主宰着这里的风景。这是一片被拓荒者开垦出来的土地,我认为这样利用土地没什么不好,但某些纯洁的元素却消失了。因为犁过的土地再也长不成草原。蓟和牛蒡草取而代之;我们的麦地里有稗子,但已没有什么完全野生的植物存留下来了。

但是,经过长时间的搜寻之后,在草原林地的边缘,我发现了一片细长的、被遗忘的原始草原的遗留物。我知道它的来历,首先是因为蓟草不再刺我的膝盖,并且这里没有像雏菊那么柔和的花。它不像已被清除的高草那么高,可它没有被任何一种外来的杂草玷污。在种植着谷物的块块田间,它是那么繁茂地生长着;密密地、粗粗花茎的烂漫的花朵在草丛中慢慢地生长着。事物并非因为有用才生长;它是它自己,圆满而又充足,向土地要求着最原始的生存权利。

我坐在那里,从农场向远处望去。我躺下,眺望着天空。我感觉到脚下最生机勃勃的土地,和它所有纯洁、原始、坚实的力量。我知道草原曾经就是如此,我努力回忆它曾经的样子。那一定没有栅栏包围的感觉,只有森林和草,草和森林,小河弯弯曲曲流淌其间。即使现在它还留给我磁石草那烤松香般的气味;在巨大的土丘处,我看到脾气暴躁的蚂蚁家族在辛勤劳作,在我的耳中,蝗虫翅膀的啪啪声和远处乌鸦愤怒的叫声听起来就像史前美洲印第安人的语言。

在这个自然的舞台上发生了什么?历史告诉我,那是目击者用我可以理解的语言写成的。但是,在这块草皮上和我身后的树林里,曾经有一片属于红种人(北美印第安人)的营地和一条陆上运输的道路。那条路,对他们来说只是数千条中一条普通的道路,却因一次注定要被我们以某种形式看到的颇具影响的偶然事件,清晰地留存在历史长河中。和我同种族的人们注定要来到这里。他们在找寻去中国海的通道,他们带来了一枚面色苍白的神灵的图腾。甚或,他们是一群没有更多目的的饥民,只是打算停下来,将种子抛撒在开垦出来的土地上,就此生活下去。

这条路以北一英里处,教堂的钟声在田野上回荡。这是悦耳的钟声,即使对异教徒也是如此,可它破坏了某个梦境。于是我站起身来,草的高度只到达我的膝盖。草原啊,今天的你不再高大,像我们一样;并且,我们将不再给你提供生长的空间,除了在我们的思想里。

[《草原丛林》(三)]

在结束早期史前部分时,作者很有特点地说:“人类必须占据在动物种群中的位置。但是没有情节;这不算是一部小说,不是一部历史传奇文学作品,也不是一部大众化的历史著作。我认为,我在回忆,我在为树木、大草原、旅鸽和野天鹅回忆。我认为,我们这一种类的到来是一个偶然事件,也许是更长的故事里短暂的事件。所以,我的身份是转瞬即逝的,甚至是虚幻的。个人的身份对自然算不了什么。最终所有的个性都会被它吸纳;它只了解种族,以及它们的兴衰。但我们种群的思想只是我们留在这块野生草地上的人类气息。在我们消失后,它们仍飘动,徘徊在空气中,它们是关于我们的最值得回忆的东西。”

下面是对第一批白种人发现的印第安人的草原世界的简要描述。

在所有的历史阶段,从未有过物产如此丰饶的时期。当时,全部的土地荒僻却不失充裕,平衡尚未被破坏。32

——唐纳德·库罗斯·皮阿提

于是,第一批白人发现了它,耸立在草原与沼泽地中的、林木茂盛的山脊。这本来是一座很小的山脊,却因为处在有战略意义的位置,所以非常重要;它坐落在人们的必经之地,当人们向西和南两个方向进发时,可以通过这座山脊找寻一条从大湖到海湾的通途,一条陆上运输的道路。从这里开始,穿过狭窄、曲折、连冰川都头疼的沼泽流域,齐里米克河一直向北,流向大湖。再往西,西格尼雷河滚滚向南,一直流进江河之父——密西西比河。在春天的丰水期和罕见的秋天涨水时,一系列的池塘将两条河流连在一起;一只很轻的独木舟可以在野稻与芦苇草间穿行——这片风景如此精致:这里的土地弱小的主人(山脊),比高大的树木矮一些,将陆上的水系分开。

土地现已干裂,独木舟也已消失。我们人类的印记擦去了自然的地标。习惯于崎岖风景的眼睛发现这块内陆是如此单调。快跑过,快飞过,不要停步,匆匆的旅行者;这里没有使你感兴趣的事物;你自己也曾这样说过;你体会不到任何意义;从巨大、空旷、燃烧的天穹中,你听不到雷声。

逐渐地,徘徊的人对细微的颜色变化产生了兴趣,小象征有了大意义;终于,他可以听见轻柔说话时的巨大声音;他可以看见用整个大陆的大理石雕刻的雕像,看到它胁腹处的隆起和下垂。

伊利诺伊人来到这里,他们并不清楚这片林地注定要发挥何种作用,但却将他们夏天的营地充满战略意义地扎在了森林狩猎区和草原狩猎区的交叉路上。这是一种被称为人类的动物,红种人,食肉动物,像狼群和周围其他野兽那样捕猎。这是一个有责任感的游牧人,猎物在哪里,他就去哪里,他用双脚追寻他的食物、衣服和工具,而猎物却在他的眼皮底下逃脱。他跟踪着猎物向南,不时地攻击着;在冬季,他循着动物粪便的痕迹前进,飞跑着追逐猎物,就像牛鹂飞到水牛的臀上吞食虱子和苍蝇。

妇女们用鹿角尖挖坑种下玉米的种子。魔术师穿着浣熊的皮,拿着驱魔的符咒,当野天鹅飞过,从弯得都要断了的弓上射出了一阵箭雨,射向它们飞翔的路径,并带着它们坠向地面。然后,小姑娘们必须要将它们放在卤水里,以备冬天饥饿时食用。于是,天鹅的羽毛在营地到处飞舞,还有猫头鹰的羽毛、鹭的羽毛,以及短颈野鸭、绿头鸭和鹊鸭金属般光泽的羽毛。他们用这些羽毛去做魔咒棚屋的法术;他们为箭安上翼,悬挂在长管烟斗上,发出熠熠的光辉,或插进油腻的黑发中。

这就是这样一个种群:他们的武器是手中的利箭,他们的反应非常机敏,他们的攻击力量来自于他们点燃的草原大火,火势会迅速地蔓延开来,很快就会超过喘着粗气、伸着舌头、仓皇逃命的野兽。他们像野兽一样地进食,在食物丰富的时候,狼吞虎咽,狂吃大嚼;他们都知道一年中食物匮乏的季节,这段时间,他们就像食肉动物一样,只能回味往日的盛宴了。他们为明天考虑过,但从来都考虑不充分。然而在食物丰富的时候,他们并不浪费;他们很无知,并不懂得为消遣而狩猎。他们认为,动物也有灵魂;它们不能受辱,它们的精神不能垮掉;大地哺育着兽群,当他们获取自己简单的食物时,他们请求大地的原谅。“我拿了您的头发,诺科密斯祖母,我感谢您并请求您的原谅。”

千万不要以为他们是如此多愁善感;他们取自己所需,因为他们看到所有的生物都在自取他们需要的东西。在这个富饶的世界里,为什么不这样呢?

在所有的历史阶段,从未有过物产如此丰饶的时期。

在这个无节制的世界,人贪得无厌,飞逝的岁月掠过时而奢华时而赤裸的四季。很久以前,希腊就失去了她的森林,鞑靼人四季循环往复的猎杀横扫亚洲大草原的狩猎场。但是,在我们自己的昨天,驼鹿还自信地昂着带角的头,毫不惧怕子弹;森林的橡树果实还养育着上千万只的鸽子;树木只在腐烂或刮风时才会倒下。鸭子还在紧靠人类的地方筑巢,而现在它们必须藏身于芦苇丛的最深处。当时,全部的土地荒僻却不失充裕,平衡尚未被破坏。这一平衡是由再也无法重建的严格法则维系的。那时,所有的生物享受着生存的权利,即使死亡它们也不会费心多想。在如此的丰饶条件下,根本不需要去种植什么,连水牛在草的深处产犊,也不用去照料。

我们已经替换了另一种生活,一种如果我们不加以控制就退回到劣质状态的生活:干瘪的乳房,不结果的山楂,得黑穗病的谷粒。这是我们的生活方式,这是一种伟大的生活方式,带有甜美的传统味道。我爱谷仓旁的空地,那里有亚洲的禽鸟;我喜爱干草堆,里面有发酵的草,它将我们文明的文化源泉带到这里。我喜欢椋鸟、绵羊和马,它们强壮而又胆怯。我喜欢孩子们白白的小屁股,蹲在那里用谷物逗引着鹅群。这是我们的财产。这是我们的血肉,我们必须沿着这条路走下去。

然而,请你把手从土地上抬起,或是设法在受尽凌辱的大地上真正快乐起来——让野生的世界,愤怒的野生世界重新回来吧。从没有这样的大风暴,让天空变得如此黑暗,巨大的沙尘暴吹来,从经历了太多痛苦忍耐的土地上吹来。清除掉了古老的草,长有旗帜般膜片、长矛般的高草,蓟却报复性地迅速生长——粗野地奔跑在古老的草地之王们曾经站立的地方。乌鸦将会来这里衔食我们播种的最后一颗谷粒。然而,鸽子、野牛再也不会光临,即使人类向太阳祈祷。

[《草原丛林》(六)]

我忍不住要将一部分描写飞翔的鸽子的文字加进来,这是由古德纳家族见证,由亚历山大·威尔逊和奥杜邦报道的。它所揭示的自然的非凡力与慷慨赏赐令人兴奋。

鸽子飞翔33

唐纳德·库罗斯·皮阿提

鸽子并不是每年都来到丛林,只是偶尔光临一次,每次都令人难以忘怀。当密歇根森林里的树木结满果实时,它们来了。亚历山大·威尔逊计算了一下,一只鸽子每天要吃掉一品脱橡树或山毛榉的果实,一群鸽子一天要消耗掉一千七百万零四百二十四蒲式耳的果实;奥杜邦计算的结果是一千八百万蒲式耳。威尔逊说,他看到过一个有一英里宽的鸽子群,每只鸽子都以每分钟一英里的速度飞着。他看了足足有四个钟头,就是说,据保守的估计,假如每平方码有四只鸽子的话,那条由翅膀形成的带子足有二百四十英里长,大约有二十二亿三千零二十七万两千只旅行鸽。这还只是一群的数量,可是今天这种鸟类已经没有一只存活了。

它们全都消失了,所有我们听到的关于它们的事情都成了传说。一天,亚历山大·威尔逊正站在一个拓荒者的门前,天空中传来巨大的鸣叫声;太阳立即变得暗淡下来,他以为是龙卷风来了,就等着看树如何被拔起。“那只是鸽子而已。”拓荒者说。奥杜邦看到一只鹰猛扑向一群飞翔的鸽子;这些受袭击的小鸟像龙卷风的漏斗一样向下坠去,几乎要坠到了地面,后面跟上的鸽子也都表演着同样的动作,猛地撞进旋涡,然后又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射出来。所有的人都在谈论它们翅膀的巨大声响,它们将森林的树枝变成了涌动的波浪。它们的粪便从树叶间急速落下,盖满了地面。森林里到处是它们互相召唤的叫声。想象一下,鸽子那温柔、幸福、嘶哑的叫音,经一百万个声音放大,变成了令人吃惊的滚滚雷声,以极快的速度扩散开来。想象一下,你所在的整个县城都被森林覆盖,所有这些森林都成了鸽子栖息的地方;以如此巨大的数量,它们筑巢、栖息。

如果只是少数人的只言片语,这种证言可能不那么可信,但同样的说法也在怀疑者和反对者之间流传着。“树的枝丫在鸟的重量压迫下在不断地折断。”“数英里之外,你就可以听见栖息在那里的鸽子的喧嚣声。”“那真是最壮观的景象,我亲眼看见它们源源不断地飞过天空。”“当它们飞过时,太阳暗淡了好几个小时。”

人们传说,它们的翅膀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它们的胸是玫瑰色的,头是淡蓝色的,翅膀变幻着绿色、蓝色和古铜色,所有这些色彩都泛着珍珠般的光泽。博物馆里可怜的标本已经失去了这种光泽,它用玻璃做的眼睛注视着好奇的人们。但是,还有奥杜邦的绘画,奥杜邦在其画作中突出了体现生命气息的鸟翼上每一点闪动的珍珠般光泽;性格内敛的人如果对奥杜邦的绘画感到困惑,还可以阅读做事谨慎的威尔逊的陈述,是威尔逊使人们更加了解鸽子,相比之下,奥杜邦的画笔好像没有充分描绘出鸽子的神态。

[《草原丛林》]

四、力量与荣耀

约翰·缪尔在对大自然及其所有原始壮观景象的热爱中,在他才华横溢的写作中,感受到同样的快乐。在内华达的西埃拉和约塞米蒂,他看到了比梭罗有幸看到的更为奇妙的景象。并且,他是独自一人看到的。其中最令人兴奋的一段文字是对西埃拉山区森林里一场风暴的描写,他亲眼目睹了这次风暴,从古到今,很少有人会像他那样在风暴最猛烈的时候,在摇摆的云杉树顶观看风暴,欣赏它的全部经过。

我突发奇想,爬上一棵树一定是一个不坏的主意,这样就可以获得更宽广的视野,可以使我的耳朵离树梢上针叶奏响的伊奥利亚乐曲更加接近。34

——约翰·缪尔

我在西埃拉曾经欣赏过的最壮观、最令人兴奋的风暴发生在1874年12月,那时我正在尤巴河一个支流的山谷里考察。天空、地面和树木都被雨水彻底地冲刷过,随后又全都变干了。这是异常纯净的一天,是无与伦比的加利福尼亚冬季典型的日子,温暖、怡人、充满了灿烂的阳光和所有最纯洁的春天的气息,同时也活跃着可以想象出来的最令人振奋的风暴。我没有像往常那样在外面露营,而是偶然去一个朋友家拜访。可是,当风暴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的时候,我马上冲出房屋,跑到树林里去欣赏它。因为,在这样的情形下,大自然总会带给我们某些惊喜;而风暴对于生命和肢体的威胁并不比反对我做法的人蜷缩在房屋里大多少。

依然在清晨时分,我开始感到十分茫然。温馨的阳光洒遍了山野,照亮了松树的树梢,散发出一股与风暴的粗野情调形成奇怪对比的夏天似的香味。空气中飘着松树的毛穗和亮绿色的羽毛,在阳光中像追逐的鸟儿一样倏然而逝。这里没有一丝尘埃,所有的事物都像叶子、成熟的花粉,和成片干枯的蕨类和苔藓一样干净。连续几小时,我用听觉捕捉着树木倒下的声响,每隔两三分钟就会听到有一棵树倒掉;有些树是被连根拔起的,这是因为地面被水泡过变得松动的缘故;其他一些树被吹断了树干,这些树都曾经被火烧过,烧过的地方变得脆弱,经不起风吹而断掉。研究不同种类树木的形态颇为有趣。小糖松轻柔得像松鼠的尾巴,都快弯到地面了;而那些身材庞大的老前辈,其高大的主干曾经历过上百次风暴,现在正在小糖松的上方庄严地舞动着,它们长长的拱状树枝在大风中熟练地摆动着,每一片针叶都在颤动、鸣叫,并发散着宝石般的夺目光芒。云杉傲然挺立在山顶,好一派威严、壮观的景象!

它们长长的小树枝从水平的枝条中伸展出来,针叶簇拥在一起,闪烁着暗淡的光。谷地里的浆果鹃,长着红色的树皮,巨大的、有光泽的叶子向四面八方倾斜着,反射着跳动的阳光,仿佛在冰川湖泊的湖面上常常看到的层层涟漪。此刻,银松是给人以最深刻印象的美丽的树种。它巨大的枝条有两百英尺高,像柔韧的黄花那样舞动着,吟唱着,低低地弓下身,好像在祈求什么,它们长长的、颤动的叶子簇成一团,在泛白的阳光照射下织成了一片耀眼的灿烂的景象。风的力量是无穷大的;当大风来临时,即使是最坚挺的树中之王,也会连根都在剧烈地摇动。大自然正在举行盛大的节日庆典,这些最刚强的庞然大物的每一根纤维都由于兴奋而颤动不已。

我在充满激情的音乐和动作之中徜徉,跨越一个又一个峡谷,爬过一座又一座山梁;时而在石头的庇荫处躲避一下,或去凝望、倾听。

将近中午时分,经过漫长而又令人激动地穿越由榛树和美洲茶树形成的矮林之后,我到达了邻近最高山脊的顶峰;然后我突发奇想,爬上一棵树一定是一个不坏的主意,这样就可以获得更宽广的视野,可以使我的耳朵离树梢上针叶奏响的伊奥利亚乐曲更加接近。但在当时那种情况下,树的选择是一件严肃的事情。有一棵树根基不是那么强壮,似乎有见风就倒的危险,或可能会被其他倒下的树击倒;另一棵树的情况是,光秃秃的树干很高,很粗,没有任何树枝可供胳膊和腿攀爬时利用;其他树所处的位置视线又不理想。经过小心谨慎的寻找,我从一片道格拉斯云杉中选择了一棵最高的。这片云杉像一丛草一样紧挨着生长在一起。因此,似乎没有哪棵树会倒掉,除非这一丛树全都一起倒下。虽然相对来说比较年轻,可它们足有一百英尺高,它们柔软、毛糙的树顶摇摆、转动着,一副陶醉的神态。因为在进行植物学调查时已经习惯于爬树,我没遇到什么困难就爬到了那棵云杉的树顶,并且感觉到动作从未如此庄严,心情从未如此激动。修长的树梢充满激情地、优雅地摆动着,刷刷——刷刷——沿着无法描述的垂直和水平曲线组合的轨迹,前弯后曲,来回晃动。我肌肉紧绷,像芦苇中的长刺歌雀一样紧紧抓住树干。

一阵猛烈的风刮过,我所在的树梢在空中划了一个二三十度的弧线,可我对它的柔韧性非常有信心,因为我曾经见过同类树种经受过更为严峻的考验——被大雪压得几乎弯到了地面——却一根纤维也没断。因而,我感到很安全,可以无所顾忌地去感受风,并从这个极佳的观察点欣赏这片骚动不安的森林。不管在任何气候条件下,从这里眺望,映入眼帘的必定都是赏心悦目的风景。现在,我的眼睛环顾着松林覆盖的山峦和山谷,那仿佛一片波浪翻滚的庄稼地,当闪烁着光泽的叶子被一阵阵风扰动时,我感到闪光在山脊之间的山谷中此起彼伏、波澜壮阔。这些闪光的波浪常常会突然破碎,变得像搅拌过的泡沫,然后按照一定的次序互相追逐之后,它们看起来似乎向前弯成同轴曲线,像斜斜的海岸处的海浪,消失在山坡上。弯着的针叶反射着大量的光线,使丛林像被大雪覆盖了似的,树林下黑色的阴影极大地加强了银色光芒的效果。

除了阴影,在整个松树的狂野海洋里找不到其他昏暗的东西。正相反,尽管是在冬季,色彩却是异常艳丽。松树和翠柏的树干是棕色和紫色的,大部分树叶都被染成了很漂亮的黄色;月桂树树叶暗淡的背面向上翻起,看起来是大团的灰色;还有熊果树丛有点巧克力的颜色,浆果鹃树干是鲜亮的绯红色,山坡的树丛之间间或出现的空地上,显露着暗淡的紫色和棕色。

风暴的声音与森林的光和动作一样丰富,一样壮美。裸露的树枝和主干发出深沉的低音,隆隆地,像瀑布一样;松树针叶短促、紧张的颤音时而升高为尖锐、刺耳的嘶鸣,时而又降低成轻柔的沙沙声;林中谷地里月桂林的瑟瑟声,以及叶子与叶子尖锐的金属般的撞击声——只要冷静地集中注意力,所有这些声音就可以很容易地分辨出来。

通过观察树木的不同形态,我们可以获得对我们非常有用的信息,单单使用这个方法,我们就可以在几英里以外辨认出树木的种类,当然我们也可以通过树木的形状、颜色以及反射光线的方式去判断。在回应风暴最热烈的问候时,所有的树木都显得那么强壮,那么惬意,好像它们真的享受着风暴的洗礼。如今,关于宇宙中的生存斗争,我们听过许多评述,但这里发生的一切并没有显露出任何普通意义上的斗争;没有树木意识到危险;没有抗议;恰恰相反,只有不可征服的快乐,这快乐既不是狂喜,也绝非恐惧。

我在这高级的栖息处待了几小时,多次闭上眼睛欣赏风暴的音乐,或安静地享用飘过的怡人香味。树林的香气不如在温暖的雨季那么显著,那时太多含香脂的花苞和树叶像泡茶一样被雨水泡着。但是,满含树脂的树枝之间以及无数针叶之间的不断摩擦,给大风加入了味道很浓的香料。除了这些来自本地的香味,还有一些可能从遥远的地方飘来的香气。因为,风最初是从海上来的,夹杂着新鲜的、咸咸的海浪的气味,然后,经过红杉木林的净化,再穿过长满蕨类的沟壑,似一股巨大的、波动的潮流涌过海岸山脉鲜花烂漫的山岭,之后,跨过金色的大平原,越过紫色的山麓小丘,带着一路上收集的不同香味,进入这里的松林……

当风暴开始减弱的时候,我从树上下来,在渐渐安静的树林里闲逛。风暴的音调消失了;我转向东方,看到森林中大片大片的树木全都安定下来,错落有致地高耸在山坡上,像虔诚的听众。落日将它们的全身涂满琥珀色的光芒,好像在对它们说:“我把和平赐予了你们。”

当我凝视着这壮观的景色时,所有在风暴中遭到的所谓破坏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这些高贵的树林从来没有这么新鲜、这么快乐、这么不朽。

[《加利福尼亚的群山》(十)]

五、泛神论者的欢宴

先验论者并不是简单地从城市里逃出来欣赏自然,也不像许多现代自然学家那样只做客观、精确的观察。他们在这些远足中,同自然一道分享与月亮、星星和大地灵魂的真正交流。他们走出来,是为了寻找自然之神,探寻他的隐身之地;是为了倾听森林歌鸫的歌声,从而受到振奋与鼓舞;是为了像梭罗那样,清除所有的浅薄,恢复人类真正的领地;或者像爱默生那样,让自然的影响进入他们的灵魂,或去倾听一个思想上的信息。

梭罗和爱默生两人在其著述中均明显谈到与自然的神秘结合,他们的作品透露出一种与自然的亲密感,许多理性主义者对此无法理解。与其说这是回归自然,还不如说与自然融为一体。无疑,现代读者对于作品中某些特殊的意象或困惑不已,或印象深刻。在爱默生和梭罗之间,我无法判断出谁更神秘——他们二人都是十足的神秘主义者。于是,在访问巴黎植物园时,爱默生记录下天蝎座与人之间的一种超自然的关系。“我感觉到了体内的百足虫——凯门鳄、鲤鱼、鹰、狐狸。我因为某种奇怪的同情而感动。”“从你那温暖的、带尖角的房子里出来,万籁俱寂,”他在《日记》(1838年5月11日)的另一篇随笔中写道,“走进寒冷、壮丽、短暂的夜中,云层里掩映着一轮满月,你的心灵被诗一般的奇妙感觉撞击着。此刻,你把自己的亲人:妻子、母亲和孩子,远远地抛在脑后,而只与纯自然的物质——水、空气、光、碳、石灰、花岗石等待在一起……我变成了潮湿、寒冷的元素。‘自然在我的身上生长。’青蛙尖声唱着;水流在远处发出叮咚的声音;干树叶哗哗作响;草儿弯曲着,飒飒有声。我已经自人类世界消失,开始体验一种奇妙的、冰冷的、水里的或水陆两栖的、空中的、太空中的同情和存在。我在太阳和月亮上播种。”这些先验论者狂饮着自然的美酒。诗歌中充满奇妙的意象,于是,我们不再惊讶这是新英格兰文化盛行的时代。如果没有某种神圣的狂热,也许我们就无法成长,无法拥有真实的生活与感受。

据我们了解,梭罗曾说过他会满足于做一根篱笆桩,快乐地体会地衣逐渐爬满全身的感觉。他也不介意成为一只美洲旱獭;有一次,在哈伯德森林的一角,他曾与这样的一只旱獭不期而遇。他从树上掰下一根一英尺长的树枝和它一起玩耍。“我们坐在那里,彼此相望,足足有半小时,直到我们开始感到困意袭来……我在离它一英尺的地方坐下。我模仿着难懂的森林语言,像对待婴儿一样与它交谈,尽量使用安抚的语调;我觉得,我对它肯定产生了某些影响。”然后他作出结论,“我觉得,我可能从它那里学到了某些智慧。”(《日记》,1852年4月16日)他不想仅从外部观察自然,而是“成为自然的组成部分,像草地上蓝眼睛的草看天空的面孔那样,惬意地默契地观赏自然”。(1841年7月21日写给露茜·布朗夫人的信)他好像在石头上的苔藓里看到了比任何书中都要多的朋友和亲人。“我是草地的亲人,”在给哈里森·布莱克的信(1848年5月2日)中,他写道,“并极大地分享了草地枯燥的耐心:在冬天期盼着春天的太阳……我太容易满足于微小的、几乎是动物式的快乐。我的快乐极像美洲旱獭的快乐。”我认为,这是一位瑜伽师创作的文字。

任何时候我都会更喜欢一个瑜伽师的神秘主义,而不是长着蝙蝠眼睛的唯物主义者的推论。我敢说,如果他们之中有一个更不符合真理的话,那一定是唯物主义者而非瑜伽师。无线电与雷达,蝙蝠夜间的飞翔,信鸽的方向感,以及雌皇蛾对雄皇蛾的神秘吸引(根据法布尔的研究,它们好像并不需要五大感官的帮助),这一切已经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我们这个感官世界的图画,同时已经动摇了我们对于本来已经大大受限的感觉器官的信心。也许,我们只能听到和看到我们能够听到和看到的事物;而同时,宇宙中存在着宏大的声波交响乐和变幻无常的色彩,它们远远超出我们的感知范围。

从泛神论者与自然的交流到宗教只是很短的一步。爱默生在山顶上对宗教给出他最好的、最真实的定义,并非偶然。“在此,在群山之间,思想的翅膀应是强壮的,我们应该从一个爱与智慧的更冷静的高度看到人类的错误。为了下一个星期日的交流,我会得到什么信息呢?”下一段写于1832年7月。“思想中的宗教不是轻信,现实中的宗教绝非形式。宗教是生命。宗教是人类有序而健全的思想状态。宗教不是可以获取或累加的物品,而是你所拥有才能的新的生命形式。宗教是去做好事,去奉献爱心,去服务社会,去思考问题,去学会谦逊。”(《日记》,1832年7月6日)关于宗教,我没有看到过比这更恰当的定义了。那就是去山里的好处。

快乐是不期而至的,也许宗教也是如此,是不能强求的。如上所述,宗教也许不是可以“获取”的物品,或者可以抓住的棒球。没有人可以获取宗教,没有人可以获取智慧,没有人可以获取快乐。只有在一个人的内心世界,它们才能获得发展。35有人也许会在一个6月满月的夜晚出去寻找欢乐,却意外地在那里找到了宗教。谁知道呢?也许,虔诚的宗教徒会认为这是从后门进入宗教领域,但宇宙太大了,很难说什么是前门,什么是后门。谁知道呢?至少,这种与自然的紧密接触似乎代表了一种朴实、健康和快乐的回归,一种真正平衡感和良好价值观的回归,一种对美好事物的更完满的美学鉴赏能力,以及对自然的神秘、壮观和强大的敬畏感的回归。假如前门关上了,对那些真正知晓精神版图的辽阔、接受能力强的人来说,宇宙的后门似乎永远是打开的。

从爱默生那里,我们了解到,对自然的感受与诗和宗教是多么真实地融为了一体。那就是他所创作的,我认为是人类所写的宗教诗篇中最伟大作品之一的,一个典型的泛神论者的欢宴。

问题

R.W.爱默生

我爱教堂,我爱斗篷;

我爱那灵魂的先知;

仿佛舒畅的旋律,或沉思的微笑

隐修之岛抵达我的心海;

无须全部的信仰,即可明白

我就是那个身披斗篷的教徒。

为什么法衣穿在他的身上魅力无限,

我穿在身上却无法忍受?

从他睿智、深刻的思想中

菲迪亚斯36创作了庄严的朱庇特,

奸诈的唇中从不会说出

令人激动的特尔斐神谕37;

从自然的心脏滚出的

是古老的圣经主旨;

普天下各族的连祷,

仿佛火山的火舌,

从燃烧的地心深处升起,

那就是爱与悲伤的圣歌:

建造彼得教堂的穹顶

和基督教罗马侧廊之手

精心制38了悲伤的忠诚;

他自己不能没有上帝;

他的雕像登峰造极;

有知觉的顽石变得越来越美丽。

你知道鸟儿用什么筑巢

是用树叶,和她胸部的羽毛?

或鱼儿怎样修造它的外壳

与早晨一起涂抹每个一年生细胞?

或神圣的松树如何

在老叶中生出新芽?

如此这般,这些神圣的建筑群一一矗立,

每一块砖瓦上布满爱与恐惧。

大地骄傲地披着帕提侬神庙39,

作为它领地上最好的瑰宝,

早晨急切地睁开眼皮

凝视着这些金字塔式的建筑;

天穹俯瞰着英国的一座座教堂

仿佛在用同宗族的眼神注视自己的朋友;

因为,越过思想的内部范围

这些奇观升入高空;

自然愉快地给它们让座,

接受它们加入她的种族,

并赐予它们同样的生命,

与安第斯山和阿勒山一样万古长青。

这些圣殿的发展如同小草生长一般;

艺术可以顺从,但不得超越。

顺从的主人将他的手递给

在他头顶做计划的伟大灵魂;

建造圣殿的同一种力量

支配着殿内下跪的部族。

热烈的降灵节永远

赋予无数的圣体同一柱火焰,

吟颂的唱诗班使心灵恍惚,

神甫的教导才令头脑顿悟。

说给先知的话语

完好地写在桌上;

男预言家和女预言家

在橡木林或黄金的神殿发布的消息,

仍然飘飞在晨风里,

仍然在反应灵敏的头脑中低语。

圣灵的口音,

粗心的世界从未失去。

我知道睿智的神甫讲述的内容,

圣册就摆在我的面前,

老练的克里索斯托40,杰出的奥古斯丁,

他将二者在他的领唱中交融,

这个年轻人或是我也有一张金口,

他就是泰勒,神学家眼里的莎士比亚。

他的语言是我耳中的音乐,

我看见了他穿斗篷的可爱画像;

并且,凭他全部的信仰可以明白,

我不会是一个好的主教。

[《诗集》]

我认为,只要一个人进入了宗教领域,他是从前门还是从后门进来的并不重要。因为,只有进来了,他才会获取平和。如果在花园小径边发现上帝属于走后门,那就无论如何一定要去花园小径走一走。爱默生,根据自己对自然的探究,狂热地说:“在树林里,上帝是显灵的,而他在布道时并非如此——在大教堂似的落叶松林里,石松匍匐在他的脚下,歌鸫为他歌唱,旅鸫向他诉苦,猫鸟为他喵喵地叫,银莲花为他颤动。”等等。你可以称之为神秘主义,但阿西西的圣方济各就是神秘主义者,耶稣也是。我们只有借助低级的感官才能到达天堂之门,并且到目前为止通向宗教的后门似乎是最安全的。如果我们可以到达这样一个地方:耶稣欣赏着山谷里的百合花,圣方济各喜爱着上帝自己的创造物,鸟儿,那么,我们终于有幸发现了所有宗教兴起的源泉,并将不再满足于只做间接的信仰者。